第105章 缺口(2 / 2)

作品:《挽明从萨尔浒开始

刘招孙记不清他问过多少遍,这次鞑子真的不会来了。

刚才一番激战,李昱辰腿上伤口崩裂,又流了很多血。

这位辽镇夜不收出身的骑兵营军官,早已不能骑马,甚至走不了路,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刘招孙看惯生死,这一刻,他感到一种难得的解脱。

为别人,也为自己。

死去的人会升天,离开这片灾难深重积重难返的土地。

活着的人呢?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穿越后经历的第几场血战。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生离死别。

李昱辰的呼吸变得微弱,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

刘招孙吃力的用右手取下左侧的椰瓢,使劲摇了摇,还有水。

缓缓伸到李昱辰嘴边,十九岁的辽镇夜不收喝了一小口,水又都从嘴角溢了出来。

刘招孙手指颤抖,发现李昱辰无神的望向南岸后金大营。

“鞑子不会来了,骑兵营把他们打怕了,杀了几千个鞑子,你们都是好汉·····”

刘招孙望向暗夜中的浮桥,几匹受伤的战马还在河边悲鸣。

刘招孙还在对李昱辰说话,发现他已经把头歪在了一边。

他愣了一下,手放在他鼻孔前,没了呼吸。

刘招孙伸手合上李昱辰双眼。

周围还能动的骑兵都朝这边涌来,伏在李昱辰身上,大声呼喊着营官的名字。

拂晓的辽东平原充满生机,荒野上遍布秋虫的鸣叫。几点繁星挂在天际。

援军还没有到来。

不论是林丹汗还是战兵营。

他眼圈微红。

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儿,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

他想照亮这片黑夜,最后发现,自己只是那划过夜空的一点,就像昨夜那场焰火。

只是,金虞姬在哪里?

浑河河水静静流淌,静默无言。

脚下是破碎的铠甲和断裂的兵器。

白杆兵和巴牙剌尸体遍布整个河岸。

战场上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味道。

刘招孙对战场的气息早已经习惯,刚穿越来时,闻到就是这种味道。

不知坐了多久,他感到一阵饥饿,才想起从昨日正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大声喊道:

“金虞姬,给·····”

金虞姬已经不在,原来那个一直陪伴他的少女,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去,他为何选择这条最艰辛的路?

对岸传来蒙古人的惨叫声,林丹汗的三千骑兵还被正蓝旗甲兵围攻,战马活动范围被一点点缩小。

刘招孙摇摇头,这些蒙古很快便将覆灭,接下来就是他们,他倒不同情这些贪图财货的墙头草。

如果不是蒙古人冒进,骑兵营和白杆兵也不会伤亡如此惨重。至少还能守住北岸,全身而退。

难道这就是无法言说的宿命?

不!

如果说这是宿命,所有人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天道就是镇魂瓶镇住千万英灵,三百年文字狱愚民权术让华夏不得超生,那,我就要破了这天道!

或许,我也终将如这浑河野草化为灰烬,不过,这正是穿越者的使命。

东方既白,刘招孙缓缓站起身。

北岸稀稀落落,只剩下最后一千五百多人,八百多个白杆兵,六百多个骑兵。

刘招孙忍着疼痛,翻身上马,手上多了把雁翎刀,那是李昱辰留给自己的念想。

“能战者,渡河,随我去救浙兵!”

刘招孙蓬头垢面,全身都是血迹,他嗓子嘶哑却在竭力呼号,如辽东平原上的一颗野草。

他拎着死人的雁翎刀,策马走上浮桥。

对岸,正蓝旗、两黄旗的巴牙剌磨刀霍霍,弓手们将重弓拉满,上千双眼睛盯在刘招孙身上。

长坂坡前救赵云,喝退曹操百万军!

满脸血污的秦建勋,第二个跟了上去。

五百多名白杆兵举起藤牌跟在身后。

开原骑兵营最后五百名骑手,拍马跟在刘总兵身后。

刘招孙毅然策马踏上浮桥。

嗖嗖两支重箭擦着脸颊飞过,伤痕累累的脸上,又增添一道痕迹。

刘招孙举起弓,挣扎着将弓握住,右手从箭插里取了支箭,搭在弦上,半天拉不开。

一群巴牙剌笑着望向他,几个弓手正要张弓,被巴牙剌拦住。

一名汉臣走上浮桥,他面目愤怒,张弓取箭,这时。

北岸传来隆隆蹄声。

所有人都望向北方,刘招孙策马回头,退下浮桥,也朝北边望去。

“刘招孙!镶蓝旗主子们来了!不用本官射你,主子们也会杀了你!你杀了我兄长佟养真,我要把你绑在马上,从沈阳拖到赫图阿拉,最后把骨灰装进瓶子里,镇魂瓶!你永世······”

刘招孙策马转身,朝北方奔去。

两里之外,两个背插三角小旗镶蓝旗哨马滚滚而来,身后一片烟尘,隐隐跟着无数精骑。

刘招孙仰天大笑:

“阴魂不散,镶蓝旗终于追来了!”

他笑了两声,忽然大吼道:

“既然一切是从浑河开始!那就让他在浑河结束吧!”

浑江流入辽河平原,被称为浑河。

刘招孙的故事,从浑河开始,或许,也将在浑河结束。

“杀!”

他拔出雁翎刀,拍打马腹,望北奔去。

身后五百精骑大声叱咤,拍马疾驰,举起残破兵刃,朝向对面镶蓝旗毅然杀了过去。

秦建勋望着骑兵营绝尘而去的背影,知道刘总兵不愿落入建奴手中,一心求死。

白杆兵伤亡殆尽,秦家一门忠烈,父亲大伯都在辽东战死,自己也无颜在这世上苟活。

“儿郎们,随刘总兵,杀鞑子!”

旭日东升,起伏的丘陵恢复了颜色,周围旷野显出战争狰狞面目。

地上倒伏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死相各异。

一只乌鸦俯冲而下,左右张望,将后金兵眼珠抠出来,一口吞下。

荒野上落满黑压压的大鸟,吞噬人肉后的乌鸦,眼睛变成血红色,胆子变得很大,战马从身边经过,才会挪一下身子。

刘招孙马力尚佳,很快便跑到最前面。

他策马经过昨夜攻下的炮兵阵地,挥刀劈死了一只乌鸦。

马匹沿着起伏的丘陵颠簸,往前走了一里多路,地上都是尸体。

距离镶蓝旗哨骑只有两百步时,他艰难的抬起左手,压了压帽檐。

双方进入百步距离,对面两个哨骑神色紧张,看样子准备一刀砍死对面这个马兵。

他将雁翎刀扬起,斜斜指向前方,脑海中浮现出镶蓝旗骑兵万马奔腾的画面。

以及,济尔哈朗嘴角上的狰狞。

一时之间,愤怒与悲怆笼罩心头。

想起很多人和很多事。

开原那个温馨的小家,和自己有名无实的十四岁诰命夫人,是不是正带着胖丫鬟在街头给流民施粥。

自己欠乔大嘴的钱,什么时候能还?

在城北等自己凯旋的康应乾。

当然,还有她····

转过一片小土坡,双方马匹进入五十步距离。

忽然!

前方三十步外荒草丛中,缓缓转出个清瘦背影。

刘招孙涣散的眼神立即汇聚。

那身影缓缓转过来,警惕的望向这边,见到刘招孙身上的鸳鸯战袄,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

及至见到头盔下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她眼中先是惊喜,又满是担忧。

是她。

刘招孙全身颤抖,身子不由向前伸去。

金虞姬望着刘招孙策马走向自己,灵动的眼眸里都是澄澈星星。

她拄着跟被折断的长枪,身上的铠甲破碎,脸上还有伤口,步履蹒跚的朝刘招孙走来。

她脚步踉跄,像蹒跚学步的婴童,努力想要更快些。

“我····”

刘招孙刚要喊叫,视野中出现两个飞速靠近的后金哨骑。

他猛地夹下马腹,坐骑长啸一声,加速朝前奔去。

对面两个镶蓝旗哨骑,发现前面有人,对着鸳鸯战袄背影,下意识抡起铁骨朵和飞斧。

刘招孙不管是否会坠马,猛地松开缰绳,用手比划着对金虞姬大喊:

“低头!”

清瘦的金虞姬身子一缩,锋利的斧刃贴着发髻飞了过去,将两步外的一颗小树拦腰斩断。

后面铁骨朵呼啸而至,擦着她的左肩,砸在刘招孙身前。

金虞姬像只断线风筝,身子轻飘飘飞了出去。

刘招孙目眦尽裂,忍住钻心剧痛,举起被狼牙棒砸中的左手,猛地抽出那把插在钲带上的燧发短铳。

他怒吼一声,策马加速,根本不顾迎面劈来的重刀,对着那个交错而过的模糊身影,扣动扳机。

轰!

呼啸而至的重刀划破锁子甲,全力一击下,刘招孙身子脱离马鞍,腾空而起。

他感到彻骨的痛。

和她重逢,却看她在眼前死去。

辽东未平,他也将死去。

身体砸落在灌木丛中,脸上脖子里都是荆棘。

为何我要遍布荆棘。

“官人····”

耳边传来金虞姬微弱的呼救声,刘招孙连忙扶着一株小树,吃力的爬起来。

灌木丛几步外,躺着被铁骨朵砸伤的金虞姬。

十步之外,被火铳击中的哨骑受伤未死。

刘招孙忍住疼痛,拄着雁翎刀踉踉跄跄站起,走到后金兵面前,猛地挥刀。

前方传来马匹嘶鸣,两百步外,那个交错而过的后金哨骑正在怒视刘招孙,他缓缓拔出了腰刀。

刘招孙护在金虞姬身上,也扬起雁翎刀。

哨马看了一眼,收起重刀,头也不回朝沈阳方向逃去。

见哨骑走远,刘招孙无力放下刀,爬着来到金虞姬身前,问她伤到了哪里。

金虞姬望着刘招孙,吃力的伸出手,触碰他脸上伤口。

两人相识一笑,搀扶着慢慢站起身。

远处传来隆隆蹄声,刘招孙告诉金虞姬,死对头镶蓝旗来了。

两人都身受重伤,无处逃离。

他们坐一颗大松树下,默默看着彼此,享受这末世最后的甜蜜。

“官人,昨日,你临行前,给奴家说了什么?永远……”

金色晨曦,万籁俱寂。

“今生今世,和你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