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3 别是滋味在心头(1 / 4)
作品:《贵极人臣》满都海福晋怔怔地望着帐顶,那儿跳上去了一只鸟儿,正在欢喜地鸣叫。她缓缓道:“我何尝不知武则天的事迹,二圣临朝,太后监国,登基为帝……我十五岁时就嫁给了满都鲁汗,做他的小哈敦。我还记得,那天,我也是这样躺在斡耳朵中,他的身子像熊一样高大。我哭了整整一宿,还没有长大,就真正由孩子变成了女人。我那时并没有想过掌权。我只是汪古部与汗廷结盟的象征。”
她看向月池:“我刚开始只是想好好照顾丈夫,为他诞下子嗣,做一位温柔的妻子。后来,在大哈敦伊克哈巴尔图钟金死后,我就想主持斡耳朵的事宜,辅佐汗王,做一位贤明的王后。要是满都鲁没有回归长生天,或许我一辈子都没有走到台前的机会。他太强势,我又太弱小。可他偏偏走了。整个蒙古的担子,居然就突然压在了我身上。”
满都海福晋的目光遥望着远方,她道:“那时这里全是求婚者,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嘴里都满是甜言蜜语,身后都跟着大批的礼物。他们想娶我,通过一桩婚事,名正言顺地登上宝座。身边许多人都在劝我,他们让我嫁给合撒儿的后裔乌讷博罗特王,说不必守着一个小孩子,这样对大家都好。”
月池难掩复杂道:“可您还是为了黄金家族的传承,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嫁给了一个七岁的孩子。”
满都海福晋苦笑道:“可能这就是自我牺牲时的感动吧。我记得我那时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我吓得在被子里发抖。我怕我一旦做错了事,会把所有人都拉入深渊。”
她甚至有些神经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战兢兢的时候,她喃喃道:“我不停地想,我不停地想法子,来维持他们所有人的平衡……后来,我决定放手一搏,我在汗廷当众询问对我婚事的看法,然后怒斥那些让我另嫁他人的臣子。我在索多哈敦的灵前立誓,表明我要嫁给一个七岁的孩子,对他忠贞不二。接着,我再一一劝说求婚者,对他们许以利益,说明厉害。他们意识到与其登上汗位来做一个靶子,不如扶持年幼的大汗,做一个权臣来得稳妥。他们都同意了,可我和巴图蒙克就开始看别人的眼色生活。”
满都海福晋道:“我拼命地督促巴图蒙克习武,我让他每天拉弓两百下,不然就不准吃饭。他稍有放松,我就用鞭子抽打他,他必须要努力,他身上承载着我们所有人的命。后来,他真的强大起来了,我先打下了瓦剌,然后我们在一起收拾了亦思马因。我们终于不用在被人要挟,可我们之间的矛盾也渐渐浮现。小鹰已经长大了,他不需要我的保护,反而嫌弃我碍手碍脚。这时又有两条路摆在我的面前。我可以选择走武后的旧路,控制巴图蒙克来继续执掌大权,但我还是选择了另一条。”
月池是真心实意地不解:“这又是为什么?以您当时的势力,达延汗是斗不过你的。”
满都海福晋眼中是说不出的平静,她扯了扯嘴角道:“你不是早已明白了吗?女人没有统治的合法性。就如今日他们服从的是我尚在襁褓的儿子一样,草原的部民也只对巴图蒙克心悦诚服。我可以靠杀戮获取短暂的统治,可这无法长久,就如武则天的大周一样,像流星一样转瞬间就离去了。而那时的蒙古,就像鸡蛋一样脆弱,它经不起我和巴图蒙克的争斗。”
满都海福晋笑出了声:“这就是女人,这就是我们女人。我们要么通过婚姻,来获得丈夫的一部分权力,要么就只能像你一样,一辈子带上面具,假装自己是个男人。我们可以不输男人,依靠自己的双腿,翻山越岭,可人心中的障碍,却是我们永远、永远都跨越不了的……则天女皇走不过,我走不过,而你也一样走不过。”
月池心知肚明,满都海福晋这样的女人,在这般时机,不可能突然心血来潮,对她吐露心声。这大概率是她的另一次攻心之计。可她明知她说这些是别有用心,可还是为其中无尽的悲哀所打动。她的用意或许掺假,可其中的情感却是真的。
她缓缓道:“不是这样的,这只是暂时的,等到以后……”她想说,等到五百年后,一切都会改变。可话到嘴边,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满都海福晋讥诮道:“你撒的谎,才只是暂时的。汉人有一句俗语,纸包不住火。那么,等到那一天时,你又会怎么做呢?”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了。月池一凛,她道:“只要消息并非是从蒙古泄露,我依然会维持与汗廷的合作。我需要汗廷来保障我的自由之身,而汗廷亦需要我,来规避异姓权臣的侵害。左右翼遭受重创,瓦剌就会乘虚而入,在小王子长大成人前,我们至少还有几十年携手的机会。”
满都海福晋定定地看着她:“你真的会给他长大成人的机会吗?如果我是你,在立稳脚跟后,就会想方设法杀了所有知情人。”
月池摇摇头:“一来鞭长莫及,我未必能料到你所有的暗手,二来我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草原的安定离不开黄金家族。”
满都海福晋奇道:“你现下还指望草原的安定?你看看外头的尸体,这腐臭味不知要多久才能消散,这血已经将泥土都沁湿。这都是你的杰作。我知道,你因宣府之战,时时在做噩梦。那现下你已然报了仇,那你的噩梦停止了吗?”
她明明打算用温言来打动月池,可人非草木,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愤懑,出言尖刻。再者,这又是另一种攻心之计,李越背上良心的枷锁,就还能为她的孩子争取时间。
月池的面色一白,可她仍坚定道:“这是我要承担的代价,可也是你造成的惨剧。我给过你机会,你要是诚心议和,左翼三万户固守汗廷。即便大军来此,也不会造成这样大的伤亡。而我也能充当阻止这一战的人质。大哈敦,以臣民为棋子者,亦将为臣民所弃。达延汗和你,其实都犯了同样的错误。你们将人命视为维系统治的工具,又怎能指望游牧之民对你们掏心掏肺。”
满都海福晋冷冷道:“那么你呢,你以信仰欺骗他们,欺骗这些愚民,动摇他们的忠诚。你以为你是站在道德的高点吗?”
月池正色道:“并不全是欺骗。信仰是带有功利性的,没有好处,就没有虔心。我至少为他们解决了马贼,带来了医药,暂时维系了秩序,还允诺了以后的通商之利。他们在你们那里得不到的东西,能够通过佛得到,这才是人心涣散的根本原因。而在日后,我奏明万岁,坚持传教、设都司、通商、通婚,百姓有好日子过,就不会再兴兵。”接着他们再逐步改汉姓,传汉语,尊孔教,一旦民族融合,天长日久就难以再起大是非。
满都海福晋一惊,她可以动员鞑靼民众来顽抗硬刀子,可对于这种软刀子,却是无能为力。她忽然想起了月池当日的话语:“慈悲之道如水中捞月,杀伐之道如割肉补疮。”
月池一愣,她思索了一会儿,慢慢道:“中和之道,才是康庄大道。我还是做不到彻底埋没良心,也不想再因良心而舍弃掌舵之责。我不愿像您一样,全然服膺弱肉强食,父权至上的法则,可我也决难超脱一切,挣脱种种的束缚。幸好,右翼的出征,您的话语,点醒了我,我终于认清了现实。”
满都海福晋苦笑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