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金口玉言(3 / 4)
作品:《王国血脉》“是。翡翠城多年安逸,躺着都能挣钱,是以我疏于教导,让手下人都变成了刻薄自私的酒囊饭袋,懒惰怠慢,私下索贿,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巴尔塔再行一礼,“还得多谢殿下莅临鄙人的铺子,这才让我及时惊醒,意识到这可能致命的缺陷。”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
在这个翡翠城官僚人人表忠心、个个争先进的日子里,居然遇到了个不推脱卸责,还主动揽责的领导上司。
也算一股清流。
或者其实是他,是这个消息灵通的生存者,彻彻底底摸透了你的脾性。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不屑开口:
因此他知道,在你面前,主动揽责,就是最好的推脱卸责?
想到这里,泰尔斯面色一紧。
你该好奇的是——但他心里的声音依旧在悄悄提醒——如果他得罪的不是你,而只是个无力反抗的平头百姓,他还会这么殷勤地上门道歉……
“但幸好他们碰到的是殿下。”
泰尔斯的思索还未结束,巴尔塔就再度开口:
“若他们得罪的是某个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普通人,自然也就后果寥寥,没有惩罚,那我也无从得知更无法纠正,那等于是变相鼓励、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败坏他们的性格,让他们下次做出一样乃至更糟的坏事。”
他看向略显讶异的泰尔斯,缓缓点头:
“更幸好是殿下。否则等将来某日,他们惹上某个严厉冷酷,不肯宽宥的大人物,又或者某位身手高超,快意恩仇的大盗游侠,那就是时候大祸临头了,远远不是我来一趟空明宫就能免祸消灾的。”
面对这样的态度,泰尔斯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顺着往下说:
“所以你来空明宫,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也许还能借着认错,博取好感,跟你这位新上台的“大人物”搭上线。
他心底里的声音冷酷地提醒泰尔斯:
这样,无论谁上位谁执政,他都能吃得开。
“我保证,殿下,我将严格管教铺子里的人,”巴尔塔认真地道,说得旁边的怀亚不由点头,“越是苦哈哈出身的人,越要有自尊和自爱,而非去仗势欺凌曾经的自己,或者向上位者和有钱人卑躬屈膝。”
剃头铺老板肃起面孔:
“平等待人,明码交易,不干脏活,不染血腥,这才该是我铺子的信条。”
泰尔斯没有说话。
“至于您和那位小姐的事,请殿下放心,没人还会记得当天铺子里和街道上发生了什么,包括我也不记得了,”巴尔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果日后有一丝一毫的传言流出,请您随时来找我,我将为您堵住源头——无论是用手段,还是用我的头颅。”
听完他的话,泰尔斯沉默良久。
好一个剃头铺老板。
“你当真是滴水不漏,八面玲珑啊,巴尔塔,”他幽幽开口,“这么一通话说下来,我就是想找你的错处发个火,也无从下手呢。”
“那是因为我没有更多的错处了。”
泰尔斯微微蹙眉,冷笑道:
“哦?你确信?”
巴尔塔恭谨点头。
“若我真的还有错处,殿下却‘无从下手’,那就是殿下才能不足,执政不力,”剃头铺子老板淡定开口,“若我没有错处,殿下却硬要找我的错处,借题发火,那就是殿下德不配位,任性妄为。”
泰尔斯还未反应,一旁的怀亚便已勃然色变:
“你说什么?”
但赶在泰尔斯回应之前,巴尔塔就迅速鞠躬,先向王子,再向侍从官:
“显然,殿下德才兼备。”
怀亚轻哼一声,面色稍霁。
倒是泰尔斯不见愠怒,还觉得挺有意思:
“有趣,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就不怕我一怒之下……”
巴尔塔笑了。
“若殿下是那种‘一怒之下’的人,那我就会换个说法了。比如说,把那个伙计的头拎过来,把罪孽都推到他身上,又比如说,把您夸得天花乱坠,吹成盛世明君,用眼泪和厚礼让您放过我……”
巴尔塔话锋一转:
“所幸,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怀亚冷哼一声。
泰尔斯没有立刻回应,他打量了剃头匠很久很久,脑海里转过威胁恐吓、怀柔拉拢、逮捕下狱等等无数对策,最后还是心情微妙复杂地点点头。
“血瓶帮和兄弟会的财货我不收。我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我收了,就等于承认了这套权力寻租的体系,鼓励他们继续层层向下掠夺普通人,当作租金上贡给大人物,换取胡作非为的特权,”泰尔斯冷冷道,“你告诉他们,掠之于民已是罪过,是该适时收手,寻思寻思怎么用之于民了——别等到大祸临头的那一天。”
“殿下旨意,我必当传达。”
泰尔斯顿了一下。
“至于你,这个本子我就收下了,我不想隐瞒,因为它确实有用,”泰尔斯眯起眼睛,“至于你赔罪的事情……既然没有发生,那谈何赔罪?”
巴尔塔笑了,他心安理得地从怀亚手中收回两份礼单,塞进口袋。
“法无禁止则不罚,权有所逾则严究,”剃头匠老板微笑点头,“这才是殿下英明之处。”
他言罢又叹息一声:
“这也是从前,这座城市之所以兴盛起来的原因,以及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泰尔斯听得若有所思,巴尔塔却行礼告别,准备离开。
“事实上,殿下,我来此还有一个理由。”
泰尔斯抬起头,只见巴尔塔长叹一声。
“布伦南是我铺子里的老顾客,嗯,也算老朋友了,”剃头匠轻声道,眼里充满缅怀,“他的头发和胡须,多少年了,都是我亲自打理的。”
泰尔斯目光一动。
“布伦南,已故大审判官,”他望着眼前的巴尔塔,“所以你认识他。”
剃头匠点了点头:
“他刚到翡翠城时,生活拮据,处处寒酸,唯独上庭时一定要把仪容仪表打理得工整威严,而他的妻子知书达理却偏偏不善家务,遑论……哈哈,恰好,那时我的铺子也才开没多久,为了招徕顾客,价格优惠。”
“生活拮据?若我没记错,布伦南是老公爵不远万里聘请来的,应当不会薄待他。”
“确实如此,但殿下您知道,那家伙退还伦斯特公爵每月送他的大笔‘生活礼金’时,是怎么说的吗?”
只见巴尔塔呼出一口气,眼神飘渺:
“‘我不远万里来此,更不能薄待翡翠城。’”
怀亚怔了一下,泰尔斯却想通了什么,不禁动容。
“我知道老公爵为什么要请他来了。”
巴尔塔点点头,眼里没有悲伤,只有淡淡的怀念。
“老公爵遇刺后,那件案子背后的许多情报,也是布伦南托我找的。”
泰尔斯眼神一动。
“他这人有股死硬的执念,为了某个细节,乃至某个理念,总喜欢跟自己较劲,多少年了都不肯放弃,”剃头匠感慨道。
“年轻时,我会笑他,成熟些,我会劝他,老了,我会冷眼旁观他,”巴尔塔渐渐出神,“但那天,我远远看着他的子女把他,把布伦南和他夫人的骨灰洒下大海时,方才明白……”
他看向泰尔斯和怀亚,长叹一声。
“翡翠城兴旺发达,靠的是他这种人,”巴尔塔幽幽道,“而不是我这种人。”
泰尔斯没有说话。
“我只是个凡人,趋吉避祸,明哲保身,胸无大志,也许永远做不到像他那样,”巴尔塔轻笑一声,略有嘲讽,也有忧伤,“但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每当遇到像他那样的人……”
老剃头匠看向泰尔斯,低头取下帽子,眼神复杂:
“我绝不再冷嘲热讽。”
“甚至,我愿意全力帮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