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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放不下看不穿(2 / 2)

作品:《有樗

快四点的时候,一行人从来时的路下了山,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村寨,但半路上已经听见如群莺鸣叫的歌声,穿透云霄,飞上山顶。村寨的鼓楼下乌泱乌泱的都是盛装的人,有的唱歌,有的跳舞,还有趁此赶集的,把主街也挤得满满当当。鼎沸的人声和着歌舞声,把空气里的每一个因子都灌满了热闹。

椿和亚当显然和村寨里的人都相熟,走到哪里都打着招呼,最后在离着鼓楼较近的一处高台上坐了下来。旋即就有村民送来了粑粑、米粉、蒸腊肉等吃喝的东西,摆满了小矮桌。

椿吃了点腊肉,喝了点米酒,按捺不住了:“不行了,我要下去了。一起吗?”

亚当欣然起身,樗含笑摇头,姒启祾也跟着摇头。樗露出会意的笑,和亚当手拉着手向着鼓楼下去走,融入了人海。

“编辑基因,长生不老。昨天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对吗?”上次和樗单独说话,还是昨天早晨在东海的孤岛上,而今天晚上已经到了西南的大山中,但姒启祾觉得中间隔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椿一早就跟我说过,亚当的研究,应该就是这个。”樗答道。

姒启祾不解了:“那她找你做什么?你们能懂基因编辑吗?不都是亚当的事情?”说着他想到了什么,“亚当说,这件事可能会遭到抨击。那这他的研究现在算不算违法?他找你们这样的人,是不是有别的目的?”

“我们是哪样的人?”樗反问道。

姒启祾哑然了,樗笑了:“你已经猜了很久了吧?犯罪集团,间谍特工,生化危机?反正都不是干好事的呗。”

姒启祾不应声。樗继续道:“如果亚当真的能通过编辑基因,实现了长生不老,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姒启祾想了想:“如果都不死,人口一直增长下去,会超出地球的承受能力吧?我们现在天天喊着资源破坏……”

“如果人可以不死,那还用生孩子吗?”樗打断了姒启祾,“你觉得,世人结婚生孩子的本质是什么?”

姒启祾有点恍悟了,但还是想不通:“可是,人也不可能泯灭天性吧?自己能长生不老,就真的会不生孩子了?世界上那么多人呢……”

“世界上那么多人,怎么可能谁都有资格长生不老呢?能得到这个资源的,一定是极少数活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他们一旦长生不老了,就会把这四个字高悬在天空上,变成普通人不可企及的梦。底层的人为了得到这个梦,会不惜付出一切,心甘情愿地去做奴隶。而那些长生不老的人,恐怕会超越古代的帝王,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神的存在。”

樗的话听起来像是空谈,细想却很有道理,这让姒启祾有些怕了:“成为神?可是,当神有什么意义?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权势富贵?”

“其实,人只要合理养生,保持运动,新陈代谢足够快,就会显得年轻,也容易长寿。所以,通过基因改编做到长生不老不是没有可能。但这只是不老,不是不死。管他是谁,一刀下去,动脉失血,最多十分钟,神仙也救不了。”

姒启祾顺着樗的目光看向了鼓楼下歌舞的人们,天色暗了,灯亮了起来,还有一团篝火,哔啵燃烧中腾着通红的火焰,映着黑的衣裳、银的首饰,一圈一圈地转动,一切都交错成幻影,而遏云的清歌却激荡着生生的力量。

“难怪昨天椿问我,为了实现长生不老,是不是杀人也无所谓。”姒启祾一蹲身,倚在樗的腿边,紧张地看着她,“所以,椿找你是为了这个吗?他们要杀人吗?杀谁?是反对亚当做研究的人,还是那些可能抢他研究成果的人?”

樗微微摆头:“我不知道。或许,也不用杀人。”

“可万一呢!”姒启祾握住了樗的手,“万一他们真的要去杀人呢!椿为了找到你,就敢对我和我家人下手,难道她不会逼你去杀人吗?山洞里的那个人……”姒启祾停住了,他发现这件事果真是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揭开一次就会疼一次,尽管他心里是愿意相信樗的,想为她辩解,“如果你当时不杀那个人,椿是不是会让他死得更痛苦?”

樗仍微微摆头:“我不知道。”

姒启祾心乱如麻,千万头绪难以理清,五脏六腑里的神经都在抽搐,又酸又痛,站不得,坐不住。他不由地想要快刀斩断这种磋磨,不知怎么就得了份坚定,道:“如果我说,你不用在乎我的死活,也不用在乎我父母朋友的安危,那你是不是可以离开这儿,不用受他们的挟制?不必违心地去杀人、去做坏事?”

樗的眼神里透着些爱意,看得姒启祾心上一暖,但又觉得她的这点流露带着另样意味:“比起帮我脱身,你是不是更想确认,我现在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姒启祾刚刚坚定的那颗心又乱了,更裹挟着一点羞惭、一丝慌乱、一星希望。他知道自己隐瞒不过她,便如实问道:“那你的本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樗眺望着远山上悬着的方盈将亏的月:“如果我为了自己不杀人而坐视旁人杀了你,伤害你的父母朋友,那算不算是另一种杀戮呢?人类制定律法时,往往会用杀人的多寡去衡量罪行,以为其中的杀心是有区别的。可只要是杀心,杀一人与杀十人有区别吗?纵然杀人者有刻意、无意之分,那被杀者丧失的性命,总归是一样的。”樗的目光回落到姒启祾茫然的脸上,“所以,你现在真正要问的,不是我的本心,而是你的本心。是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你都是否能持住的那颗心。”

姒启祾愕然了,面色越显惨淡。倒不是因为樗说的这些他从没有想过,而是这几天萦绕心怀,令他辗转反侧的正是这个问题。姒启祾想过无数遍:如果樗为了救护他和他的家人而去杀人,纵然姒启祾知道不能责怪她,但也一定会背负起更深的罪恶感,如同自己杀了人一般,生不如死。如果樗为了保全自己而置他和他的家人于不顾,姒启祾当然也无权指摘她,可也会因为无法保护家人而深陷痛苦。这种痛苦,他曾经承受过八年,他用八年的时间证明,自己嘴上说着无惧一死,可从未放下过现实的牵挂。刚刚那一刻,姒启祾看似放下了一己之身乃至父母的生死,但这不过是一了百了的逃避心态。他明明是想为自己的心寻个解脱,却要借着为樗寻解脱的名义。放不下又看不穿,真是既幼稚又可笑更可悲。樗杀人或不杀人,放得下生死或放不下生死,都和姒启祾无关,而姒启祾想要的答案,也不是樗可以给他的。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从此之后,他必须学会自己面对了。

“呦,这么好看的欢歌热舞,也不如我们家樗好看呀!”椿端着两碗酒酿走了过来,“你们两个聊什么呢?这四目相视的,是要看到骨子里去吗?要不要一起跳舞去?难得放松一下吗!”

樗仍旧摇头:“我看着就好。”

“真是死性不改。你说你这是天性好静呢,还是一直留恋着当初那段好时光?”

姒启祾听出这话里藏着一桩她们两个心照不宣的旧事,可他知道,纵然开口问去问,哪怕椿愿意说,樗也不会让她说的。虽然对她们的过去一无所知,可姒启祾总觉得,椿是简单甚至透明的,而樗才是真正的谜团。她静如深水,隐藏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切,像空中的月,明明在目,却遥远神秘。可偏偏是这不可及的神秘,牢牢勾住了姒启祾的心,给了他不可言的美好,也带来了不可解的困惑。当然,如今这些都不能说是樗的问题了,而要看姒启祾的那颗尚未明白的本心了。

姒启祾见椿端着两碗酒酿却没其他表示,便道:“我去转转,你陪着樗好了。”

椿乐了:“哈哈,到底是年轻小伙子,还是贪玩的。不像这个家伙,无趣的要死。你快下去吧,亚当在酒酿摊子等着你呢。”

姒启祾转身顺着石阶坡道向下走去,中途回首望望,樗与椿已经并坐着吃酒酿了,一勺一勺的,看得出,酒酿的味道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