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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在烧(1 / 5)

作品:《血在烧.

我叫李土狗,我知道我快死了。其实我早就该死了,活到现在,不是福气,而是折磨。我该有90多岁了吧,村里的人都说我是老妖怪,那些青年人说我是出土文物。多少年来,我孤身一人,栖身在小镇西头的小泥屋里,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可我总会想起过去,想起那战火纷飞的岁月,过去的岁月温暖着我,也使我疼痛哀伤,包括那些久久不散的硝烟,那些伤口,那些黏稠的鲜血和焦煳的气味……

第一章

我7岁那年,爹娘一前一后相继死去。村里的一个叫黄七姑的孤老太太收留了我,黄七姑也很快在一个饥饿的春天吃观音土撑死了。我和上官雄成了真正的野狗。上官雄也是孤儿,他父亲上官明被镇上的恶霸害死了,他母亲带着弟弟和一个弹棉花的人走了。要不是长岭镇的铁匠胡三德收留我们做了徒弟,我们不知道会怎么样。胡三德是个矮小的汉子,和铁匠这个职业根本就不相称。我们做他的徒弟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他矮小的身上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他收留我们的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然后不停地让我们敬他酒。他的酒量很大,在我们喝得醉醺醺后,他对我们说了真正收留我们的原因。他眯着小眼珠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你们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造化。他还说,我们的眼睛里有杀气,有杀气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我们白天和胡三德学打铁,晚上他就教我们练武。

在打铁铺的后院里,我和上官雄学会了虎拳和一套刀法。胡三德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打铁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养家糊口;武术也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防身健体。你们都得好好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和上官雄记住了师傅胡三德的话。

我们在打铁铺子里长大,一直到16岁。这几年的时光里,我们除了习武就是打铁,没有惹下什么祸事,而且我们的身体也日益高大强壮。到了16岁那年,我们的嘴唇上面和下巴上长出了胡子,声音也粗壮起来,但是我们平常都沉默寡言,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师傅胡三德对我们说过:“男人是用身上的杀气威慑对手的,而不是话语!”我们都看不出胡三德身上的杀气,可他却一直有种巨大的威慑我们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超过了上官明。

某个晚上,胡三德喝完酒后对我们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唉,我也老了!”

我说:“师傅,我们永远不离开你!”

上官雄也说:“师傅,好好的,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呀,我们不会离开你的!”

胡三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汪汪的:“孩子们,相信我的话!你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了,你们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到大江大河里去迎风斗浪的!你们到时该走就走,不要管我这把老骨头,记住没有!”

我和上官雄面面相觑。

胡三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小眼珠子里迸发出凌厉的杀气:“我再问一句,你们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有?”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齐声说:“我们记住了!”

胡三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酒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三德别的活儿都没有做,而是给我们每人打制了一把鬼头刀。打完那两把鬼头刀,胡三德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命运就是如此残酷,也许胡三德早就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因为我们而命丧黄泉。

那年头兵荒马乱,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闽西山区。当时我们不知道局势有多么的残酷,只是听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长岭镇后说,外面国共两党打得很厉害。变化最大的是刘家大宅,刘家增加了不少家丁,而且从外面买回了不少枪。

很多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

那个墟日原本十分平常,四乡八村的人纷纷聚拢到长岭镇来赶集。

我和上官雄正打着铁,突然一声惊叫从打铁铺外面的街上传来:“流氓——”

我和上官雄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街上一个年轻貌美的村姑身上,两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男子一前一后夹住了村姑,其中一个青年男子淫笑着伸出手往村姑饱满的胸脯上抓了一下。村姑怒骂着,想逃也逃不脱,街上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因为那个伸手抓村姑胸脯的青年男子是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另外一个是他的表弟李水发。刘歪牙得寸进尺,涎皮赖脸地说:“美娇娘,你是哪个村的呀,跟了我吧,我让你吃好穿靓,过神仙般的日子!”他边说边在村姑身上摸来抓去,那丑态不堪入目。村姑愤怒极了,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怒骂着挣扎。刘歪牙竟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村姑,人们一阵骚动,有人说:“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欺侮良家女子!”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那受辱的村姑出头。

我觉得有股热血冲上了脑门,我和上官雄对视了一下,我们俩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冲了出去。我挡在了刘歪牙面前,上官雄挡在了李水发面前,我们把他们和村姑隔开了,我回过头对村姑说:“你赶快走吧!”村姑趁机跑了,很快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刘歪牙气坏了,恶狠狠地朝我骂道:“你这个丧门星,找死呀!”我盯着这个恶少,真想一拳把他打扁了,可师傅交代过我们,不要轻易出手。紧接着,刘歪牙朝我胸膛上就是一拳,他就像是打在铁板上,我没有什么感觉,他却痛得龇牙咧嘴。李水发却没有出手,上官雄鹰隼般的目光让他的双腿微微发抖,他毕竟没有刘歪牙那么嚣张。

刘歪牙在我们身上占不了什么便宜,就带着李水发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丧门星,你们给我等着,有你们好受的!”我看着他们离去,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长岭镇,没有人能斗得过刘家,哪怕我们有一身好功夫。

胡三德在铺子里,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我们回到打铁铺里,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和平常的任何一个日子那样平静,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把店门关了吧!”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今天那么多人来买镰刀,怎么能关店门呢?他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又淡淡地说了一声:“把店门关了吧,今天的生意不做了!”

师傅的话就是圣旨,我们把铺子里买镰刀的人请了出去,关上了打铁铺的店门。关门后,很多人在外面拍着门板,叫嚷着要买镰刀。胡三德对外面的人无动于衷,他把我们领到了后面的里屋,对我们平静地说:“你们赶紧收拾好东西,准备走吧!”

我很纳闷:“我们为什么要走?”

上官雄也很纳闷:“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胡三德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惹祸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们俩面面相觑。

胡三德接着说:“说实话,你们一直是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他们不动你们,是因为你们还小,也以为你们被我调教得没有了棱角,可现在,你们重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觉得你们突然有了力量,有了血性,他们就要除掉你们了,否则你们永远是刘家的心头之患!所以,你们必须走,况且,你们也该走了,该出去经受大风大浪了。”

我说:“我们不走,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上官雄也说:“对,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胡三德笑了笑说:“你们笨呀?就你们俩,能拼得过刘家十几条枪?你们不要和我啰唆了,赶快收拾东西吧,天一黑,你们就离开长岭镇,走得越远越好!”

我说:“师傅,我们走后,你怎么办?”

上官雄说:“我们不能抛下你不管!”

胡三德又笑笑:“难得你们对我有这一片心,你们不要管我,我会有办法的,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什么困难我没有见过,只要你们走,我什么事情都能抵挡过去的!好了,不和你们多说了,你们收拾东西吧!”

如果不是我们的一时冲动,或者胡三德不会死于乱枪之下。

那天晚上天刚刚黑下来,胡三德就赶着我们走。我们背上包袱,把师傅亲手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插在背后,从打铁铺的后门走了出去。我们对胡三德说:“师傅,你多保重!”然后,我们在黑暗中给胡三德跪下了。胡三德此时的声音变得颤抖:“你们快走吧!”他说完就关上了门,仿佛和我们隔开了一个世界,事实上,我们从此后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我们心怀感伤地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巷,朝小镇外面摸去。

我们走出了十多里地,上官雄停下了脚步,他沉重地对我说:“大仇未报,我们就甘心这样走了?”

我说:“你想怎么样?”

上官雄冷冷地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回去把刘猴子他们杀了再走!”

我犹豫了:“这——”

上官雄说:“土狗,你害怕了?”

我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可是,刘家大宅戒备森严,我们如何进去?”

上官雄说:“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今天晚上我就要了刘猴子的狗头。”

于是,我们又在黑暗中折回了长岭镇。

这个黑漆漆的夜晚,长岭镇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小街上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给这个闽西山野小镇的夜色增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是迷幻的花朵散发出的香息。

刘家大宅和整个长岭镇一样寂静。

刘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会从刘家大宅的后院翻墙而入,虽然说刘家有十几条枪,可那些家丁都在沉睡,就连值夜的那个家丁也在靠着大门睡觉。我们最担心的是那条恶狗,在进入刘家大宅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看到那条恶狗就第一时间杀了它!

果然,我们刚刚翻过围墙,恶狗就朝我们扑过来,只见上官雄身体一闪,他手中的鬼头刀闪电般劈了出去,恶狗来不及多叫一声,狗头就飞了出去,“噗”的一声落在了后花园的草丛里。

刘猴子住在哪个房间里?

我们茫然了。如果挨个房间去找,一定会惊动很多人,那样,我们非但杀不了人,也许我们自己也逃脱不了。怎么办?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亮光,有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朝厕所那边走去,借着灯笼的亮光,我们看清,那是刘家的女仆五嫂。

我们朝厕所的方向摸了过去。

五嫂来不及脱裤子,上官雄手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们蒙着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五嫂颤抖地说:“好汉,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放过我吧,我也是穷苦人,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的呀——”

我压着嗓子说:“我们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们,刘猴子住在哪里?”

五嫂想也没想,就把刘猴子的住处告诉了我们。

上官雄抽出五嫂的裤带,把她绑在厕所里的一根柱子上,从她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塞在了她的嘴巴上。我们闻到了一股臭味,五嫂吓得把屎拉在了裤裆里。

我们准确地找到了刘猴子的房间。

我用刀尖挑开了刘猴子房间的门闩,摸了进去。上官雄在后面把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看不清刘猴子的床在哪个位置,这样很容易失手。上官雄突然弄出了些响动,黑暗中传来了刘猴子的声音:“谁——”接着,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死猴子,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总是疑神疑鬼的,快睡吧,哪有什么人呀!”刘猴子说:“不对,我感觉是有什么动静,快,点灯!”女人没好气地说:“要点你自己去点,老娘要睡觉!”刘猴子骂骂咧咧地下了床,划亮了一根火柴,点亮了油灯。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雄扑过去把刀架在了刘猴子的脖子上。我听到床上女人的一声尖叫,立马扑过去,把刀压在女人的嘴巴上:“你敢再叫,老子活剐了你!”女人浑身颤抖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口了。刘猴子吓坏了:“好汉,饶命,饶命!”

我没有想到平常在长岭镇耀武扬威的刘猴子会如此没种,我们还没有下手,他就已经瘫了。我对上官雄说:“赶快下手,一会儿来人了!”上官雄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把蒙在脸上的布扯了下来,把脸凑近了刘猴子:“老东西,你看明白了,今天是我上官雄来取你狗命!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爹?”刘猴子颤抖地说:“是,是刘世清让我干的……”刘猴子还没有说完,上官雄就手起刀落,把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床上的女人看此情景,头一歪晕死过去。

我觉得嗓子很干,大口喘着气说:“赶紧走吧!”

上官雄两眼血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刘世清那条老狗也杀了!”

……

我们奔走在通往外界的山路上时,长岭镇已经炸了锅,人声狗吠响成一片。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师傅胡三德在打铁铺里迎来了灭顶之灾。关于师傅胡三德在我们走后的事情,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带着刘家的家丁,举着火把,荷枪实弹地把打铁铺围了个水泄不通。刘歪牙用脚踹着打铁铺的店门,怒吼道:“胡矮子,把上官雄他们交出来!”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刘歪牙对那些家丁吼道:“给老子把门砸开!”

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很快把店门砸开了。他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胡三德抱着一把鬼头刀坐在打铁铺的中央,满脸通红,双目圆睁。他一跃而起,一刀砍下了刘歪牙的头。

一阵乱枪响起,胡三德扑倒在地,鲜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淌出来……那个晚上,长岭镇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留在了我们的身上,一生都无法飘散而去,那个晚上的奔逃,其实是那么的盲目,我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未来会怎么样,我们也一无所知……

第二章

那是1928年的秋天,我和上官雄离开长岭镇,东躲西藏,流浪了半年多后,我们参加了红军。那一年我们才16岁。现在16岁的人都过着如花似锦的生活,我要向他们讲述我们16岁时的故事,他们一定不相信,甚至以为我在吹大牛咧!年岁不一样,人也不一样,这都是命运!

那真是个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经常听到某个地方有人暴动了,某个地方红军打过来了,可是等我们赶到那个地方的时候,暴动的队伍被拉走了,红军也不见了。我们还要躲避白军,怕被捉了壮丁,羊入虎口,因为刘世清的儿子就在白军里当官。在我们懵懵懂懂的时候,我们就把白军当成了对立面,也相信只有投奔红军,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们打听到,和闽西长汀县一山之隔的江西瑞金是红军的天下,我们就翻山越岭地往瑞金赶。走到胜华山时,天色已晚,我们在一个荒废了的造纸坊的草寮里住了下来,等待天明后继续赶路。这里山高林密,毛竹杂草丛生,夜深后,可以听到远处密林里传来的豺狗的嗷叫,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一个晚上都没有合眼,害怕豺狗来袭。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听到了枪炮声。

上官雄从干草铺上蹦起来,走出了草寮,我也随后冲了出去。

枪炮声是从山顶上传来的,十分激烈。那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如此激烈的打仗的声音。我们异常的激动,但是我们不知道是谁和谁在打仗,分不清楚谁在山上守,谁往山上攻。枪炮声伴随着喊杀声在这个初春的清晨让我们热血沸腾,可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随意加入任何一方的拼杀,我们只有等待。

我和上官雄重新回到草寮里,等待着这场战斗的结束。

上官雄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我的心情和他一样。

枪炮声在我们焦虑的等待中沉寂下来,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我们钻出了草寮,整个山岭都被浓烈的硝烟笼罩,硝烟雾霭般在森林里弥漫。上官雄说:“我们到山上去看看?”我朝他点了点头,我们就各自提着鬼头刀朝山上小心翼翼地摸去。

突然,我们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们赶紧躲到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从另外一片草丛里传过来的,接着,我们又听到了有人吭哧吭哧喘气的声音,那声音正在向我们靠近。不一会儿,一个肥胖的穿着白军军官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帘里。上官雄细声对我说:“一定是白军败了,你看,他们当官的都逃这里来了!”我也细声说:“对,我们赶快去把这狗官捉了,送红军那里当见面礼,说不定红军会打赏我们哪!”上官雄说:“走——”

上官雄豹子般窜了出去,我紧跟其后。

我们堵住了白军军官的去路,因为他手中的手枪指着我们,我们和他对峙着,不敢冲过去擒他。白军军官朝我们吼道:“你们是谁?给老子让开!否则老子毙了你们!”

上官雄冷笑道:“你相不相信,你只要开枪打死我们其中的一个,另外一个人就会砍死你!不信你试试!”

我也说:“你有种开枪!就是我们砍不死你,红军听到了枪声也会过来收拾你的!”

那白军军官是个孬种,听了我们的话后,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小兄弟,求你们放我一条生路吧,日后一定厚报——”

上官雄朝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他就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我分明看到白军军官在慌乱中开了枪,我想上官雄中弹了,就大吼一声,也朝白军军官扑了过去……上官雄竟然没有中枪,我也没有听到枪响,原来他的手枪里没有子弹了。这是上官雄的运气,倘若他的手枪里还剩一颗子弹,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我们把他按倒在草丛里,上官雄缴下了他手中的枪,看了一眼,然后把手枪插在了腰间的黑布腰带上。我把白军军官的皮带解了下来,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白军军官的脸色发紫,他怒骂道:“你们把我放了,把我放了,小心我日后杀了你们——”

他的任何威胁我们的话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们把他押上了山,把他交给了在山顶上打扫战场的红军……就那样,我们参加了红军。说起来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其实是冒着生命危险。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捉住的是长汀城里国民党守军的最高长官旅长郭大鸣。

我们把郭大鸣押到红军那里去的时候,红军里的一个叫张宗福的连长还以为我们是土匪。他说,我们能够把郭大鸣抓住送给红军,是重大的立功的表现,要我们洗心革面,在革命队伍里锻炼成长。我和上官雄强调我们不是土匪,他就笑笑对我们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承认自己是土匪的?好了,你们不要辩解了,从今以后,你们就不是土匪了,是红军战士了!但是,你们一定要注意改造哟,不要把土匪的习气带到革命队伍上来!”我们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上官雄说:“管他咧,只要当上了红军,说我们什么都无所谓了!”

郭大鸣在红军进入长汀城后就被枪毙了。

枪毙郭大鸣那天,天上飘着细雨,长汀城里的南寨广场上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红军和群众。郭大鸣被枪毙后,尸体被倒挂在**台旁边的一棵板栗树上。我记得,一个红军首脑在演讲中指着郭大鸣的尸体说:“我们来此地是为民除害的,今天就除了这个大害。我们红军是穷人的军队,和劳苦大众团结在一起……”他宣布了郭大鸣的十大罪状,然后命令红军把郭大鸣以及长汀城里十余家主要地主豪绅的家产挑到会场上,分发给了到会的群众,又将郭大鸣的尸体抬着游街示众。

说实话,看着郭大鸣的尸体,我胃里翻江倒海,躲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狂吐了一阵。那个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郭大鸣朝我扑过来,双手紧紧地掐着我的脖子……我从噩梦中惊醒,大汗淋淋。我把梦境里的事情告诉了上官雄,上官雄说:“有什么好怕的,活人岂怕死鬼!”那时,我就觉得上官雄比我胆子壮,比我有血性,也许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我和上官雄一起被编进了张宗福的那个连队里。这个连队号称“老虎连”,连队的士兵个个凶猛如虎,张宗福说,要不是我们俩捉住了郭大鸣,我们还进入不了老虎连呢!我总觉得张宗福爱吹牛,对他的话有点不以为然,上官雄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胜华山大捷,红军缴获了几百条枪,我和上官雄一人领到了一条三八式步枪。拿到枪时,我兴奋得乱蹦乱跳,上官雄没有像我这样激动,他只是仔细端详着这杀人的武器,眼睛有些湿润,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们手中也有枪了!”其实,他还私藏着一支枪,那就是从郭大鸣手中缴获的那支手枪。

张宗福一直在观察我们的表情。他走到我们跟前说:“有枪了,是应该高兴呀!枪是我们的生命,你们可要爱惜它呀!对了,你们打过枪吗?”

我说:“我们打过土铳!”

上官雄也说:“原来我爹有一杆土铳,他教我们打过。张连长,你看土狗满脸的麻子,就是打铳时炸膛后让铁砂崩的。”

张宗福乐了:“我还以为他天生就是一张麻子脸呢,李土狗,你这个名字不好听,我看以后就叫你李麻子吧!”

我的脸发烫了:“叫我什么都可以,反正我这个人命贱!”

上官雄附和道:“我看李麻子叫起来比李土狗好听。”

张宗福大笑,然后认真地对我说:“李麻子,你的命从此以后不贱了,你是红军战士了,我们队伍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对了,我告诉你们,枪和铳是不一样的,我明天就教你们打枪!”

张宗福把我们这些新参加红军的人组织在一起,教我们关于枪的知识,并且教我们如何使用。不知道为什么,张宗福对我和上官雄两人特别上心,总是给我们开小灶,把他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们。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会在我们面前炫耀他的枪法。他会从我手中一把夺过枪,对我说:“李麻子,你说打哪里?”我就顺手随便指了个地方,他瞄都不瞄就顺手一枪,子弹呼啸着飞了出去,神奇地击中目标。

我们目瞪口呆,看来张宗福的牛皮真不是吹的。

张宗福打完枪,把枪扔还给我说:“只要打仗,我们团杀敌最多的就是我!你们要学到我这个本事,就是不当英雄也难呀!你们知道吧,就连朱总司令也夸咱的枪法独一无二。”

我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张连长,你神!”

张宗福又哈哈大笑,接着说:“你们杀过人吗?”

上官雄低下了头,摆弄着手中的枪,他似乎不愿意提起我们在长岭镇杀人的事情。我想说出那件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杀人在我心里仿佛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张宗福见我们不说话,就笑着说:“没有杀过人,算什么土匪,我看你们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毛贼!好好练习枪法吧,把枪法练好了,才能好好地杀人!”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每次打仗,看着那些战友的尸体,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想,我要是变成了一具尸体,会怎么样?

只要还有仗打,我就有可能变成尸体!

几次仗打下来,我竟然变成了神枪手,和连长张宗福有一拼的神枪手,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一次中央苏区红军的大比武中,射击项目上我和张宗福打成了平手,并列第一名。不久的一次战斗中,我们连的一排长牺牲,张宗福让我接替了一排长的位置。

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是因为上官雄私藏那支手枪,这个排长一定是他的,因为他的各项工作做得都比我出色,当然他的枪法和我是没法比的。那支手枪是勃朗宁手枪,连长张宗福将它没收后告诉我们的。上官雄开始时把手枪藏得很隐蔽,可时间一长就露了马脚。某天晚上,上官雄忍不住了,偷偷地把手枪拿出来欣赏,没有想到被连队的号手许良发发现了,许良发把这件事报告给张宗福。张宗福把上官雄叫到自己跟前,臭骂了一顿后就把手枪没收了。一连几天,上官雄都垂头丧气的。

中央苏区局势的变化瞬息万变。

从我参加红军到1934年10月撤离中央苏区,我们一直转战闽西赣南各地,打了不少的仗,张宗福也由连长变成了营长,而我也当了连长,上官雄是我的副连长。

1934年是让人窒息的一年,面对兵力数倍于红军的国民党军队的强大攻势,我们屡战屡败,就像是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泥潭,而且越陷越深。有人把红军老打败仗的原因归结为王明的瞎指挥,而王明又听那个鬼佬李德的,我不明白李德跑我们中国来干什么,我们闹我们的革命,关他什么鸟事?共产国际是什么东西,我也一无所知,我也不知道它有多大的权力。9月,我们又从赣南进入了闽西,随大部队在长汀县南部集结,在一个叫温坊的地方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仗。紧接着,我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一仗——松毛岭保卫战,便拉开了序幕。想起那场战斗,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还隐隐作痛,我无法穿越时光回去把握什么,许多东西在岁月之河中流逝之后,就再也把握不住了,比如生命……

松毛岭是长汀东南面的一座大山,是进入中央苏区的一条必经之路,也是进入中央苏区的最后一道屏障。松毛岭从南至北40多公里,到处都是崇山峻岭,森林茂密,其中段是全线要冲,只有两个通道,一个在白洋岭主峰,另外一个通道叫刘坑口,两地距离五里左右,地势十分险要,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蒋介石调了六个师的兵力,向松毛岭进逼。

红九军团和红二十四师在松毛岭白洋岭和刘坑口两处布下了重兵,构筑了工事和碉堡,居高临下,严阵以待。这种碉堡从地面往下挖一圆坑,坑上架起大木头,顶上铺一层几尺厚的泥土,泥土用草皮或者树枝伪装。其他几个主峰上也作了周密布置,大小据点组成火力交叉,阵地内各主要据点间挖交通壕,相互连接沟通。阵地前有外壕,并用鹿些或竹签作为障碍物。主阵地带前面的一线高地,也筑了简易的工事,作为红军前进的阵地或警戒的阵地。

张宗福带领的老虎营早早地进驻了白叶岭主峰前面一线高地的阵地,也就是说,我们将最先和白军接火,我们阵地离主阵地有几百米远,白军只有跨过我们的前沿阵地才能上去攻击主阵地。大战前夕,张宗福召开了一个连以上干部会议,他在这次会上的话十分简短,不像以前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这场战事非同一般!他最后说:“我还是那句老话,战死了就是烈士,活着就要战斗到底!你们回去准备吧!”

那是个露水味浓郁的清晨,可以听到山林里鸟雀的鸣叫。其实,天没亮我就醒了,我把头探出壕沟,前面黑漆漆的一片,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负责警戒的上官雄爬到我身边,对我轻声说:“怎么不多睡会儿?仗打起来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睡了!”我对他说:“你睡会儿吧,我来警戒!”上官雄笑笑:“睡不着了,没那心思睡了,你看这壕沟里趴着的弟兄,有几个是真睡呀,都醒着呢。”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度。我伸出手擂了他一拳:“你害怕吗?”上官雄笑笑:“你说呢?”我说:“怕,谁不怕死呢?”上官雄沉声说:“我就不怕死!真的不怕!”我轻声说:“我怕。”

天渐渐地亮了。

这是个晴天,天空干净得一丝云都没有,这让我感觉到了秋天的凉意。我突然在这个晴朗的清晨想起了黄七姑,仿佛她就站在那间小泥屋的门口,朝很远的方向张望,在等着我回家。那是稍纵即逝的情绪,我抓不住。

阵地上,战士们在准备战斗。

我看到号手许良发在擦着军号,我走到了他面前。他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句:“我今天准备吹冲锋号呢!”我没有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阵地上巡视起来。

太阳还没有露面,白军就发起了第一波进攻。

白军炮兵用榴弹炮和山炮还有迫击炮向红军阵地狂轰滥炸,这个美好的清晨被炸得支离破碎。在炮火的掩护下,白军朝我们阵地发起冲锋。我把盒子枪插在了腰间的皮带上,端起了一支三八步枪,瞄准冲上来的白军。白军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看着差不多了,就开出了第一枪,高喊了一声:“弟兄们,给我打!”我那一枪洞穿了一个白军小军官的额头,算他运气不好,碰上了我这个神枪手。

战士们喊叫着朝冲过来的白军发射出愤怒的子弹。

白军士兵一排排地倒下,阵地前丢下了一具具尸体。

白军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

营长张宗福跑过来问我:“李麻子,你们连伤亡情况如何?”

我说:“情况很不好,我连100多号人,牺牲40多人了!”

张宗福皱了皱眉头说:“他娘的,这样打下去,非把我们老虎营的兄弟拼光了不可!”

我说:“张营长,我们已经守了整整一天了,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守多久!”

张宗福又说:“不管怎么样,在没有接到撤退命令之前,一定要死守阵地,哪怕咱们老虎营的兄弟全部死光!谁让咱们是老虎营呢!”

我没有话可说了。

这是个血腥味浓郁的黄昏,和清晨时的景色完全两样,硝烟弥漫,伤员痛苦的叫喊和**此起彼伏。我凝视着如血的残阳,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焦渴,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喝一口水了?我拿起了水壶,水壶空空的,一滴水也没有,原来我的水壶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水都流出去喂了被战火烧焦的泥土。我大叫道:“许良发,给我水,老子要喝水!”

上官雄走到我面前,把他的水壶递给我说:“喝我的吧!”

我接过他的水壶,不顾一切地拧开水壶盖,把水倒进嘴里,我大口地往喉咙里灌水时,可以感觉到清凉的水经过我的喉管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就像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的声音。

我竟然一口气喝光了上官雄水壶中的水,把水壶递还给上官雄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缠着纱布的左手臂上,纱布被渗出的血染红了。我睁大了眼睛:“阿雄,你挂彩了!”

上官雄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擦破了一层皮。”

说完,他拿着空荡荡的水壶,转身朝壕沟的另一边走去,夕阳照在他宽阔的背上,我突然想起了上官明的背影。上官雄边走边回过头对我说:“土狗,许良发牺牲了,上午就牺牲了,你怎么忘了呢?”

是什么样的刀锋捅到了我的心上,如此尖锐,如此疼痛。

是的,我们连的号手许良发上午就牺牲了,一块弹片从他的太阳穴里深插进去……他没有来得及吹响冲锋号,就已经倒在了焦土上。我怎么能够忘记呢,忘记许良发已经牺牲了?我竟然在他死后还管他要水喝,我多么狼心狗肺!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那时,夕阳掉落到了西山,大地顿时变得昏暗。

那个晚上十分的沉寂,那是松毛岭保卫战的第三天晚上。三天下来,我们损失惨重,我们连队已经死伤过半,整个老虎营也死伤过半。我们在黑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借着白军在晚上休整,我们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我和上官雄背靠背地坐着。那时,我感觉我们是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我内心的最深处,失落感无时不在,尽管我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血性汉子,战火已经把我锻造得百毒不侵。

我说:“阿雄,我们还能回长岭镇去吗?”

上官雄坚硬地说:“回不去了,我们离开的那天就注定回不去了。你想回去?”

我说:“想!师傅不知道怎么样了?”

上官雄叹了口气:“土狗,你不要想那么多了,想了也没有用,师傅有师傅的活法,我们想了也没有用。你还记得师傅的话吗?他说我们不是池中之物,你明白吗,长岭镇不是我们待的地方!只要我们不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的!”

我突然什么话也不想说了,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壕沟的另外一边骚动起来。

我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上官雄的反应总是比我快,他“霍”地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我也站起来,跟在了他的后面。我们看到几个战士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朝我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提着马灯的三排长吴有才走到我们跟前说:“连长,副连长,刘小山开小差被我们抓住了,你们看怎么处理吧!”

刘小山神色仓皇,他的头上还缠着绷带,脸上还留着凝固的血迹。

在这个时候当逃兵,这是什么罪行?一股热血冲上了我的脑门,我从腰间掏出盒子枪,用枪顶住了刘小山的脑门:“狗崽子,临阵脱逃,老子毙了你!”

刘小山“噗”地跪在我面前:“连长,我,我真的不想打仗了,我看到尸体就想吐,我受不了哇,连长,你就放我走吧!”

我拿枪的手微微颤抖,想起那些横陈的尸体,我也想吐,可我们没有了退路,走上这条道了就必须走下去!我咬着牙说:“那么多仗都打过来了,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没种了,你丢人,知道吗,丢人!丢我们老虎营的人!老子不毙了你,留你又有何用?”

刘小山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真受不了了哇,你不让我走,就给我一枪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上官雄让我把枪收了起来,对刘小山低声喝道:“刘小山,你给老子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就是死也要挺直腰去死,你凭什么跪下,给老子站起来!”

刘小山站了起来,浑身瑟瑟发抖。

上官雄把我拉到了一边:“土狗,你真的要枪毙他?”

我说:“不杀他,难以稳定军心!”

上官雄说:“杀了他军心就稳了吗?”

我说:“那你说怎么办?”

上官雄说:“把他交给我处理吧!”

我无语。

上官雄知道我在某些时候无语就是默认,他也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就走到了刘小山的面前,对他后面押解他的战士说:“给他松绑吧!”战士给刘小山松绑后,上官雄对吴有才说:“有才,你把刘小山留下,带其他人去休息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呢!”

吴有才带着战士们走了,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

上官雄把刘小山带到了一个角落,不知道和他在说些什么。

……

第二天清晨,白军又发起了攻击。

战火在继续燃烧,流血也在继续,死人也在继续……晌午时分,我们又打退了白军的一次进攻,还来不及换口气,我们听到了天空中传来的轰鸣。我身边的一个战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天空,我看到很多巨大的黑鸟朝我们阵地这边俯冲过来。我大叫了一声:“隐蔽——”

从天空中俯冲过来的是白军的“黑寡妇”飞机。

“黑寡妇”在我们阵地以及阵地四周扔下许多炸弹,然后飞走。不一会儿又俯冲过来,扔下许多炸弹……